春日的雨水總裹著青草腥氣,,我蹲在山坡的梯田上,,看父親用銅鏟剖開濕潤的泥土。多年前的鐵皮水桶還掛著褐色的銹斑,,桶壁的凹痕里嵌著往年的苔蘚,。

栽種油松是門講究的活計。樹苗從苗圃運來時裹著草繩,,根須蜷曲如嬰兒攥緊的拳頭,。樹坑的深淺要抵到成人膝蓋,太淺根須舒展不開,,太深又怕悶壞生氣,。這個分寸父親拿捏得準,他說是跟地氣對話的直覺,。

春分前的風總帶著未褪盡的寒意,。我們搬運樹苗時,枝丫上的冰凌會簌簌落進后頸,,激得人打個寒顫,。父親握鍬的手掌布滿裂口,他教我將樹苗扶正的動作像在托舉新生兒:“根須要像傘骨般散開,,土要回填三遍,,每遍都得踩實,!闭f著便用腳踵在樹根周圍踏出規(guī)整的圓,,那圈凹痕后來成了螞蟻遷徙的環(huán)道。

山坡上的野花總比城里開得早,。當粉白的花瓣飄落在新培的土堆上,,父親會掏出旱煙袋,蹲在樹苗旁慢慢抽,。青煙順著他的嘆息升騰,,纏繞著抽芽的枝條。他說起當年被砍光的百年楓楊,,那些樹樁的切面滲出琥珀色的汁液,,像永遠結(jié)不了痂的傷口,。“樹記得比人長久,,!睙熁衣溥M土里時,驚走了一只正在搬運種子的黑蟻,。

暮春的雨水豐沛起來,。我們披著雨衣在雨中補種被山洪沖倒的幼樹,斗笠邊緣的水簾模糊了遠山的輪廓,。父親用草繩將樹苗綁在木樁上,,打結(jié)的手法與母親捆扎粽葉時如出一轍。積水漫過膠鞋,,我看見自己的倒影在渾黃的水洼里搖晃,,恍如多年前那個跟在祖父身后撒松籽的孩童。那時漫山遍野的油松還未遭遇蟲害,,林間的松濤能淹沒整個童年的蟬鳴,。

去年深秋陪父親巡山,發(fā)現(xiàn)我們最早種下的那批杉樹已高過屋檐,。樹皮皸裂成龜甲紋,,枝丫間懸垂的松果像青銅風鈴。父親用皴裂的指腹摩挲樹干,,樹皮碎屑簌簌落進他衣領,。夕陽穿過層疊的針葉,在他臉上投下細密的光斑,,讓我想起兒時透過篾篩看天的光景,。

今晨打開老屋的木匣,二十本植樹證按年份摞得齊整,。泛黃的紙頁上,,父親的字跡從遒勁漸至顫抖,最后幾年的記錄由我代筆,。墨跡疊印著不同季節(jié)的雨漬,,某頁還粘著干枯的二月蘭花瓣。山風穿堂而過,,卷起紙角沙沙作響,,仿佛千萬樹葉在同時翻動。

我重返山里時,,無人機正在高空播撒種子,。但每當鐵鍬觸及泥土,,掌心傳來的震顫依然與多年前別無二致,。腐殖土的氣息混著汗水的咸澀,,在春日的暖陽里發(fā)酵成某種亙古的芬芳。

夕陽西沉時,,晚風掠過成年的松林,,帶來遙遠年月的松脂香。在泥土開裂的細響中,,我忽然聽見無數(shù)個春天正破土而出,。

陳忠瑜